在2016年之前,韩国强有十二年没有写过诗了。那段漫长的封笔岁月里,他有另一重身份,媒体人,投资顾问,《第一财经日报》创始人。十多年的媒体生涯如大江大河,隔开了他的创作生命。在河的彼岸,年轻气盛的他崇尚法国象征派,希望诗行是从尖端向尖端的跳跃,他注重文本内部的美和自洽,渴望像先知一样写诗,“把自己献祭出去”。当少年诗人兰波声称“我,是另一个”时,他所强调的也正是这种自我献祭:将自己暂时让渡给更加神秘的写作冲动,不惜以晦涩为代价。韩国强1986年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,二年级时担任复旦诗社社长,少年初露锋芒的才华很快受到更权威的认可,他成了上海市大学生诗人联合会主席,中华全国大学生文学联合会副主席。而这些头衔又似乎远远不如他的另一重身份重要——千禧年前后,活跃在互联网上小有名气的网络写作者“天骄”。2023年夏天,在河的此岸站立着的,是如今的韩国强,他刚刚从数十年媒体生涯的滚滚红尘中打捞起自己,回身面对年轻时的诗行,竟和当年的自己“大动干戈”起来。一切对语言自然而轻巧的驾驭,其实都是多年来反复删改的结果。现在,他是听诗会上沉默聆听、不吝赞美的那一个,是在草地星空下和爱诗者融为一体的那一个,他如今的诗人头衔旁还需添上一笔:公益诗歌项目团队“我们还有诗”的发起人。
天涯版主与他的“天骄”岁月
他在媒体时不写诗,写诗时亦不考虑再做媒体。“做媒体和写诗其实是相互冲突的。”在韩国强看来,有价值的新闻关注的是滚滚红尘,是社会现实,而媒体人需要去攫取的总是特别丑陋的东西,一个有责任感的媒体人总是如此。相反,关注纯粹的美学问题有时并无价值。那些年,他在复杂的媒体圈也有自己的底线,那就是宁愿沉默也不撒谎。2010年后,传统报业和媒体的“衰落”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,让他能够退回诗歌,退回纯粹的遣词造句。作为和互联网一同生长起来的初代网民,一代天涯文学创作版版主,他也许比很多人更明白传统媒体的大势是如何消散的。成立于1999年的天涯社区,是中国互联网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网络社区之一,被誉为“全球华人网上家园”。那时,互联网80%的网络热点出自天涯,无数即将引领时代的高学历网民、未来的写作者还潜伏在天涯。 韩国强生活照(被访者供图)
千禧年代最初的那几年,韩国强将自己最后一个创作高峰留在了天涯社区,那时,他是文学创作板块“舞文弄墨”的版主“天骄”,在博客、榕树下等网络社群中也有一众追随者,依照今天的眼光来看,天骄就是初代KOL应有的模样。互联网写作及时的互动和反馈让人乐此不疲。眼前的韩国强感慨到,“那时的财富梦还没有席卷互联网,没有流量变现,没有游戏,互联网几乎就是为文学而生的。”后来,致富梦裹挟了整个中国,互联网则成为重灾区,今天的互联网写作与那时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。2000年,韩国强将自己野心勃勃的长诗《先知》挂到了网上,彼时活跃的“互联网大V们”击节叹赏。他把晦涩的自赏和通俗的坦白,分别放进长诗和短诗两个口袋,前者是面向语言的游戏,后者是面向公众的布道。长诗《先知》的写作像是他对纯诗的一次终极的完成,一个给自己的美学交代。自那之后,他开始了另一种方向的美学追逐——对诗的公共性的追逐。
把音响还给诗歌
从媒体人到诗人,有一种气质在他看似矛盾的双重身份中始终融会贯通,那就是面向大众,相信大众。面向公众的意识在90年代末的互联网写作时期,就已经根植在韩国强的创作基因里。在他看来,做媒体和做诗人的共通性之所在,就是相信大众是可教化的。韩国强坚信,大众依旧需要诗,且会更加需要诗。西方颓废派对大众深恶痛绝,而转向圈子抱团取暖,在当代,抱持着此种姿态的中国诗人也不在少数。而韩国强却不同,他年轻时就在散文集《骑字飞行》中写到:不进圈子,不立山头,不拜码头。比起圈子,他更在乎的始终是那些真正热爱诗歌的读者朋友。“如今的诗坛太容易成为诗人之间的自娱自乐”,对这一现象的极度不满也成为他发起“我们还有诗”公益项目团队的原初理由。把诗歌还给大众,其次,还要把诗歌原初的音乐性还给诗歌,怀揣着这些目标,韩国强决定组织他自己认同的“听诗会”。他如今把诗歌看作一种公共艺术项目,好的诗歌应该被朗读,好的当代诗人应该被推介,而诗歌的音乐性,其实就是诗歌的公共性。 韩国强生活照(被访者供图)
“我现在喜欢的诗歌都兼顾朗读性和文本性。”好的诗歌应当首先是一种好的音响效果,韩国强也深谙法国象征派的这一教诲。因为深知诗不可译,深知诗意过于脆弱,太容易在翻译的颠簸中被折损,以致面目全非,因而他格外珍视我们这片土地、这个时代真正杰出的母语诗歌。在韩国强看来,80年代之后,大陆中文语言的进化以极其迅猛的速度进行着,在短短十几年间追赶上了西方诗歌现代化漫长的演进之路。可以和海子比肩的优秀诗人大有人在,他惋惜,“可真正好的诗人远远没有被推介,大众根本看不到”。因而,这个夏天,“我们还有诗”团队策划了“星空下听诗会”和“童诗世界读诗会”,它们发生在大院和公园,披着星空,坐卧草地。韩国强还希望,未来有一天,诗歌可以发生在我们穿梭而过的街道,或是某座不风靡的小岛。
童真与恐惧
8月末,在上海建国西路音昱听堂“童诗世界读诗会”现场,成年读者们和47位爱诗的孩子共赴了一场童心的邀约。成年人总是不由分说地将童年简化为空白、纯真和欢乐,这也许是人类所做的最漫长、最粗暴的一场假设。孩子的心莫名充盈着诸多热烈、爱与愉悦,与此同时,阴郁也影影绰绰地闪现在他们意识的缝隙里——那些人类最原初的忧郁和恐惧。五岁半的杨智诚写到:“睡觉的时候,不要关灯,因为眼睛闭起来,太黑了。黑的里面,特别大。”尚未驯化词语的他们,在稚嫩的诗行里忠诚地记录着一切,而这些,似乎恰恰就是阅读童诗之必要。 “童诗世界读诗会”现场(受访者供图)
“在孩子们的语文教育中,现代诗始终是缺失的。童诗的写作应该是最自由的。诗歌的世界里没有病句。泰戈尔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,他的诗句在课本上是被当作病句来修改的,这很滑稽。”韩国强总结到,童诗应该有语言的自由、想象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。童年是庞大臃肿的母题,对于所有诗人而言都是如此。成年后,韩国强回忆起儿时与“雨水和死亡”的一次面面相觑,写下了一串寄望童年深渊的诗行:1974年,6岁的韩国强仿佛第一次面对死亡。“怕死。我每一天都在面对死亡。”如今55岁的韩国强别过一颗依旧年轻的脑袋,一边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凝视街道,一边一字一顿地强调。有趣的是,2014年,46岁的他作为“飘一代”的代表人物接受《新周刊》的采访时,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。仿佛时代打马而过,不变的只是那份想要和死亡“好好说说话”的赤诚和恐惧。
是大众之诗,不是媚俗之诗
疫情期间,韩国强和他身边爱诗的朋友们共享着一种强烈的直觉,那就是诗歌即将复兴。据他观察,对富饶的物质生活的追逐在2019年到达了巅峰,“而疫情之后,造富梦的破灭,会使得人们的精神需求再度回归。我相信2020年之后,文学又会回归主流了。公众又会开始需要文学、需要诗歌了。”“有风吹过,万物的孔洞自然迎风歌唱。诗意就是一种唤醒。因为对美好事物的感应,是人类的本能。它不来自于技巧,更不来自于华丽的辞藻。每个平凡人,都有可能在日常生活的流水账中,在低头忙碌之中,忽然听到,或者忽然看见。”在韩国强心底,那片刻的诗意,“给脆弱的生存以抚慰,给世俗的灵魂以神圣的庇护”。秉承着这样的心意,他和TEDxHuangpu社群一起,面向大众征集平凡之诗,希望在愚园路用诗歌刷一条小街,策划一场属于所有平凡人的现场读诗会。如今频频作为公益项目发起人的韩国强,虽然主张诗歌作为公共艺术的大众性,但也誓死捍卫“大众之诗”和“媚俗之诗”之间的基本边界,他不允许诗歌行为堕入庸俗不堪的局面。提到当代盛行的口水诗和下半身诗人时,他斩钉截铁:“形式的创新只有一次。”他认为,所有形式的创新在第一次发生时皆有非凡意义,而剩余无休止的复制则毫无价值,恰如杜尚的小便池只有一次,其追随者则庸俗不堪。 韩国强生活照(被访者供图)